現今,美食上桌「相機先吃」這碼事,是再自然不過。最近坊間又戲稱,美食相片是遺照。這些戲謔的敘述,除了描繪現代人享用美食的行為模式,間接的也反映過去十五年,美食成為庶民顯學的不爭事實。然而這看似簡單的新顯學,卻已經在我們頭腦裡進行了一場寧靜革命。
熟諳商業的人都明白,實體和服務的交易模式原本異迥。實體交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Product),簡單明暸;服務交易則在於過程(Process)。但實體的交易中,食物和其他事物例如服飾、彩妝等不太一樣,一旦消費(吃了)之後便立即消失,因而更類似服務的交易。然而因為自媒體和網路的高度快速發達,這些「遺照」讓食物有了preservation,進而有了準流行、而且是fast fashion事物/實體的身份。總的來說現在美食經驗似乎大量藉由圖像(image)來傳達傳播(communicate and diffuse),美味用看的而不一定是品嚐!這毋寧顛覆了我們對味覺和視覺兩個獨立感官體系的既有認知。
在傳統大眾傳播過程中,相片或影像經常並非是單獨存在的圖像,它經常伴隨著所謂正文(text)。而傳播過程是一種類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式Image-reality-text三者依附關係的建立,於焉形成完成這個溝通。一張照片就是一個訊息,而這個訊息是由發送來源、載具和受眾三個部分來完成傳遞。過往照片的發送來源通常是報紙或是雜誌,有人拍照、有人選照片,有人撰文、有人下標題;接收體就是讀者;而報紙雜誌就是資訊載具。如果用更嚴謹、也更抽象的描述,載具可以視為一個以相片為中心,四周環繞著正文、標題等,甚至於在between the line之間報社雜誌社的信譽,以及正文標題的字型等等同時存在呈現的媒介。在傳統的大眾傳播世界裡,媒體有權威感,傳遞內容以似乎有公正性。Journalists 因此被授予無冕王稱號。久而久之,資訊(無論是報導或評論)相當程度是被媒體detected,平衡報導傳播的good journalism可遇不可求。
然而自媒體的蓬勃發展,使得訊息的發送來源、受眾以及載具之間的界線變得模糊。自媒體的興起,本意希望empowered弱勢族群,讓消費者、選民等,亦能擁有發聲管道,因而有一個比較平衡的coverage。這種去中心化的結構,能使資訊不致被有權勢者壟斷,進而讓社會、市場更加公平。 然而理想終歸是理想,畢竟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姑且拋開嚴肅的政治社經議題討論,單單在F&B一道,漂亮相片讓飲宴逐漸失去味覺的獨立性,美味經驗的解釋權被視覺霸凌。都知道色香味俱全方是上品,但網路上的相片,可不是真的色香味,也不是色香味的翻版(representation),而是色香味的闡釋 (interpretation),一種普羅大眾依照特定美照邏輯的闡釋。Connoisseur 不免慷慨悲涼,美照修圖爬上美味神壇。
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這位上世紀美國最具敏銳眼光的評論家,在網絡還沒蔚為風氣的彼時,便疾呼「反對闡釋」,尤其反對過度的闡釋。她說:「Away with all duplicates of it, until we again experience more immediately what we have.」。究竟闡釋是怎麼回事呢?譬如王安石的<<泊船瓜洲>>說道:「春風又綠江南岸」,說的無非是「春天來了,而青草變綠」這一大然規律。然而前者的表達方式肯定是文學作品,而後者是簡單敘事。換言之,文學和非文學的界定,理應無關表達的客體內容,而在於表達的方式。 桑塔格在against Interpretation一書揭櫫的觀點是,反對將「春天來了,青草綠了」無限引申無限上綱,認為「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是王荊公留戀變法,希望天恩再降云云。這個針對西方藝術的觀察與評論,放到當今飲宴經驗尤其貼切。一張相片(其實是無數張相片),以視覺語彙體系直接取代味覺語彙,進而擁有解釋權。這已經比孔夫子宣稱詩經是「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那種擴大解釋更武斷。尤有甚者,善拍照者其味覺上的品味造詣未必相當。因此追隨美食相片按圖索驥的廣大消費者,究竟是知味停車、聞香下馬,還是混跡在由相片闡釋的美食大觀園內,昭然若揭。
且讓我們拋開視覺闡釋的干擾直接回到口味這檔事。曾說過口味其實非常私密,屬於個人品味與偏見範疇,做不得準。然而,可以非常確定的是,品味和偏見皆有來歷,是養出來的。譬如一個熟諳幕府歷史的人對各種日本料理的理解和欣賞與普羅大眾的體驗應該截然不同。又如2010年11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法國料理選入非物質文化遺產。諸君可能直覺認為米其林法國料理高大上,但是法國政府卻將法國菜定義為「法國土壤上所孕育的菜品、食材、農產品、廚具和餐具之集合」,亦即平民菜、農村菜、鄉土菜等才是法國飲食文化主體。雖是非戰之罪,但美食指南確實成為美食體驗的第二道干擾:摘星取代飲宴,闡釋壓倒正文。
在此於焉出現了一個無法避免的悖論。那就是所有廚師的廚藝,包含美味、擺設在內,在在都是一種衍繹闡釋。他們詮釋進而表現對特定季節、特定食材;然而有著不盡相同背景的消費者也用自己的語彙進行闡釋(無論是實際品嚐還是看照片),這兩個不同認知體系在消費過程中兩種語彙體系未必相容。畢竟是商業行為,餐飲業者經常為了local taste而調整口味,兩個語彙體系或許因而互相妥協。殊不知這一妥協,便失去了食物的authenticity,可惜了。 然這馮京馬涼若再加上一些食物遺照,主廚與消費者主體性雙雙失落,相片成為獨裁的語彙。
其實飲宴一道並非深隱莫測,品味之法亦非秘而不傳,酸甜苦辣鹹五味罷了,如佛家心法道家口訣,人人可習,精妙與否全憑修煉。2011 年Bradley Cooper在藥命效應Limitless一片中飾演主角。主人公憑藉一種類似毒品的聰明藥在短時間內增進智力,從平然無奇一路走上頂峰。仔細觀看電影中這個聰明藥的作用,比較類似資料輸入(閱讀),然後大腦可以快速做不一樣的串連,故而聰明。其實求快本不是聰明智慧養成方式,服藥更是禁忌。飲宴品識亦是如此,是沒有聰明藥(指南或是美照)的。指南美照有助於飲宴產業的發展功不可沒,但全然依賴美照指南,未免反智,長遠看未必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