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目圓睜，頭戴絡頭，身披攀胸和秋帶，上掛杏葉型飾物，背配鞍、外包鞍袱，下襯雕花墊和障泥，佇立時表現寧靜神態。頭小頸長，體壯膘肥，臀部發達，強健俊美。這是「颯露紫」，李世民征洛都王世充時座騎浮雕，真品現藏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博物館，西安碑林博物館中的是複製品。據傳聞袁克文一九一三年命人從昭陵盜走，輾轉被古董商盧芹齋購得，後售美國富商，Eldridge Johnson轉贈賓州大學。「颯露紫」生前死後命運皆多舛，袁寒雲一生詩酒風流，卻沾上盜寶的邊兒；而「盜賣國寶」的盧芹齋日後卻資助林語堂完成中文打字機，這是歷史的荒誕，令人唏噓。
都調侃陝西是八百里秦川塵土飛揚，三千萬懶漢齊吼秦腔，這是心中沒有歷史溫暖的偏頗。渭水平原曾經是中華民族千年以上的政經中心，西安更是十三朝古都，說憊懶其實是欺負人。<<史記>>中所稱的金城千里、天府之國和四塞之國，便是這西邊散關、東面函谷關，北方蕭關、南有武關的關中之地。太座這是第一次造訪西安，說去兵馬俑參觀。九零年代來訪總有當地官員陪同，沒受過人擠人的苦，這回當純正觀光客，才體會摩肩擦踵真能擠出油來。
參觀畢，司機尹師傅建議別在風景區中用餐，應當驅車到臨潼附近村裡的「關中老碗」吃麵。老碗就是大碗。進門擺設一青花大碗迎客，碗口盈尺，據說過去莊稼漢真用這麼大的碗吃飯。一行四人在八仙桌旁四緣座落，老尹欠身側坐到老沈旁，禮數周全。伙計吆喝問道：「麵要幾根？」。司機是老陝連忙解釋，原來一根麵一兩重，普通人一頓兩根，種地的一頓可以吃到八根，飯量驚人啊！
送來著名的褲帶麵，一人兩根，招牌臊子陽春白雪，惟那油潑辣子，紅的像包漿鑑人的紅木案，看著心暖暖的。褲帶麵彈牙有筋，就著羊肚絲吃，五臟六腑妥妥貼貼。司機很快吃完兩根麵，突然平地一聲雷似的用陝西話叫道：「麵湯！」，大約是覺得有些唐突，他訕然解釋，陝西人豪邁說話瓮聲瓮氣，自己人聽著習慣，外人總覺吵架一樣；而要麵湯就是講究原湯化原食。其實這些老陝兒的講究，論真說是非常簡樸敦厚的生活習慣，但語氣中有一股濃濃的歷史想像和詩意的自負。想起高適初來西安時寫下「二十解書劍，西遊長安城。舉頭望君門，屈指取公卿。」，大唐國都也是那時大半個世界的中樞；雖然在現今現實的地圖上不再是中心，但長安終究是長安。喝完麵湯，尹師傅轉身邁出大門，不算高的背影竟有幾分遺老氣韻。
老尹說回程要繞道灞橋去半坡遺址見識仰紹文化，博物館門口左手邊有一家全西安最可口的涼皮。太座說遺址人太多了，不看也罷，涼皮卻不能不吃。涼粉涼皮基本是一回事，<<東京孟華錄>>中早有記載，「細索涼粉」是以綠豆粉製成的食品。粉皮的種類繁多但萬變不離其宗，台灣流行的雞絲拉皮使用的是綠豆粉蒸成的涼粉，廣東人把仙草也叫涼粉。但對西北人來說涼皮幾乎是個專有名詞，老尹堅持涼粉是綠豆麵做成，而涼皮是大米做成的。以前曾聽耆老們談涼皮，說是從唐代「冷淘麵」演變而來，再問細節時，莫衷一是沒個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老祖宗在糧食上吃膩了變個方兒吃。當今的粉皮（也叫皮子、釀皮子、麵皮）基本分米皮和小麥皮，冷熱食用憑君喜好。
西安市面上各種名稱花樣很多，麵筋涼皮、麻醬涼皮、秦鎮涼皮、漢中麵皮與岐山擀麵皮琳瑯滿目，沒有全部品嚐，所以無法完全掌握箇中滋味。小店的涼皮是米皮，自家研磨米漿蒸成，切成半分寬、二寸長粉條，拌入油潑，像出土漢白玉，白中透紅，溫潤可喜；自製粉皮少了添加的修飾澱粉，滋味口感確實比工廠生產的更迷人。都說江南才子山東將，陝西的黃土埋皇上，西安人開口就是千年歷史；老闆堅稱涼皮為始皇帝的貢品，皇帝尤其偏好辣椒、胡椒和茴香熬製成的油潑辣子。聽罷我嘴角掛著一抹神秘的微笑，心想其實胡椒最早的記載在漢武帝建元六年，而辣椒傳入中國可要到明末了，嬴政一生肯定無緣一嚐油潑辣子。雖然如此，吃著涼皮時，仍依稀可以聽見士兵踏著秦磚響起的進行曲。
粉皮的可口在意料之中，倒是菜譜中的「漿水麵」最吸引我的注意。盯著這非常不起眼、十分價廉的一行字三十分鐘，終於忍不住問了，漿水到底是什麼東西？一經打聽方才知道西北菜蔬匱乏，發酵儲藏是生活智慧。發酵後湯水，也是物盡其用，而且調中引氣、開胃止渴。老闆說他們的漿水是芹菜製成，用熱油熗一下做成漿水麵湯，樸素中與天地悠悠相接，下口幾乎覺得一縷乾坤清氣由然而起。這是上品。
回程再度經過灞橋，我問老尹「灞橋與灞上是否同地？」，這位老陝瞟了我一眼，沒回答。其實我並不是一個地理迷，只是想圓滿自己的歷史虛構浪漫。文景之治我最偏心的人物之一便是周亞夫，以寡敵眾平定七王之亂；練兵灞上細柳營防備匈奴入侵。總覺得這個將軍，把漢文帝擋在軍營門口，渾得厲害渾得可愛；而自負心氣竟讓他自覺可以干涉帝王家務事，鋃鐺入獄賭氣活活餓死。心想如果他吃上一碗漿水麵，應該可以緩緩火氣，一代名將不至荒謬的逝去。台北東區有一家叫秦味館的館子，未必完全正宗，但他們的安生麵和西安漿水麵異曲同功。的確，靜靜梳理來時路，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沒有吾不出蒼生何的犀利，安安生生才是本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