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在<<浮士德>>中說:「你不是有一份遺產嗎?認真地把它當作任務吧!祇有如此,你才真把它變成自己的東西。」想來人類數十寒暑有限生命,勉強接近不朽的事,可能只有忠實完整地接受前人的「遺產」,想辦法增加,然後傳遞 legacy 給下一人。所謂的遺產倒不是單指財富,更重要的是生命、知識等等的傳承。物競天擇優生學基本應該沒錯,但自己沒這方面專業,腦中沒也沒有這份狂妄自大的細胞,不敢評論達爾文。倒是知識累積傳遞這碼事,讀書數十載是有些感觸。論真說讀書和學位並沒有必然關係,學位和就業也未必成因果,中西方自古以來如此。即使現代大學的設計理念與體系架構,從德國洪堡大學十九世紀初開始,也一直以研究和教學並重,稱大學是知識的總和,實務人才的培育從不是大學的目標。這理念和現今媒體動輒評論大學與就業落差,頗耐人尋味。
上世紀八九零年代,負笈英倫,當時 ITV 一齣叫摩斯探長 (Inspector Mores) 的電視劇紅極一時。1987年開播,一集兩個小時,最後一集2000年播出,共三十三集,這六十六小時的影集在18年後,榮登 Radio Times 讀者票選英國有史以來最佳推理劇。劇中摩斯是一個拿牛津大學 St. John’s College 獎學金的高材生,後因失戀成績變差,獎學金被取消。後從軍駐紮西德,退伍後加入蘇格蘭警場。聰明、怪脾氣,嗜喝英國啤酒和威士忌、熱愛歌劇與華格納音樂,駕駛一部紅色 Jaguar Mark II。我著迷這齣戲,每周日觀賞,重點從來不是破案的推理過程,而是摩斯這個探長本身。與其說這是一部推理劇,這齣戲毋寧是一個有關Mores 這個人的故事,而他的工作恰巧是警察。這個中產階級紳士,將牛津學院的學術內化為警探的common sense,眾裡尋他千百度,終在燈火闌珊處指出兇手,沒有快意恩仇的痛快,更多是斯文憔悴地逼視人性的弱點。
當代大學教育專業分工、就業考量趨勢方興未艾,半導體產業對電機人才的需求,石化產業對化工專才的需求,製造業對機械、工業工程人才需求,顯而易見。但大學畢竟是大學,而非職業學校,在專業分工課程之外加入所謂通識課程,也算是對完整大學教育給一個穿鑿附會的交代。眾多學程學系學位中,MBA 可能是最讓人稱羨,也最令人憂心的一個學程。管理學院起源美國,一般認為1881年成立於賓州大學的 the Wharton School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為現代管理學院的開端,而令人稱羨的 MBA 則是在1908年由哈佛大學成立。讓人意外是,哈佛 MBA 始創辦時的教育目標並非現今產銷人發財的專業技能,更多著重在氣度與性格的陶冶,換言之社會關懷以及人文修養是終極追求。這一宗旨與由蕭伯納在內的費邊社成員在1895年成立倫敦政經學院雷同。這是 MBA 的紳士時代,然而到上世紀八零年代,MBA 畢業生已經變成華爾街之狼 與紳士無關。我在撰寫博士論文時,經常向加拿大 McGill University 管理學院的 Professor Henry Mintzberg 討教,魚雁往返之際,亨利除了給一些論文意見外,偶而會透露他對以哈佛為首的 MBA教育,尤其是 Case study 方法論的憂慮。這位美國策略管理協會創辦者認為 Harvard 這種教學方法,變相鼓勵學生對不熟悉事物大放厥詞妄加議論,且只求個人表現不注重團隊合作,畢業生如一群沒有中心思想沒有 commitment 的傭兵,為個人利益是從。上世紀八零年代後期 MBA 正值高峰時,發生一個傳奇人物傳奇故事。1980年前後華爾街出現了一叱吒風雲的人物,此公畢業於華頓學院,簡直金融界的 James Bond。Michael Milken 號稱為是繼 JP Morgan 以後美國最具影響力的金融思想家,這位垃圾債券之王基本上發明了 leverage buyout 這個以小搏大概念,也是惡意併購的始作俑者之一。從1977年為期十年,Milken 以發行垃圾債券的形式募集超過930億美元,促成 MCI 這個小電訊公司打破 AT&T 的 monopoly,也讓 WWP 用這個金融操作方式,吃下奧美廣告集團,然後持續收購擴大,終成為網路興起前全球最大傳播集團。1989年 Milken 因涉證券詐欺等98條罪狀遭起訴,1990年定讞,被判十年以及罰款十一億美元。但這個貪婪氣息並未稍減,1997年金融掠奪者造成亞洲金融風暴,而在2008年更造成了 Lehman Brothers 倒閉,全球金融危機。Oliver Stone 這位反省力極深的電影導演,在1987年拍攝 Wall Street,片中主角Gordon Gekko 最著名的台詞「Greed, for lack of a better word, is good」,這歌頌貪婪的語調,基本上是真人 Milken 以及 MBA 教育的最血淋淋的寫照,而 Gekko 和 Milken 最終鋃鐺入獄不啻是給學子最沈重的暮鼓晨鐘。
即使如此,Wall Street 或是 City of London 依舊是 MBA 學生的 dream job, MBA 學位也是一張鍍金的入場券。但是如果細究MBA 課程,還有入職後的境遇,其實很容易發覺,除了金融產品設計,和財務報表的分析之外,MBA 的 skill set 大多屬於 common sense,只是這些 common sense 在金融市場裡有一套Jargons,熟諳這些行業黑話與否,直接區分出圈內人和圈外人,一如網路語言可以區分出世代一般。一個 MBA 學生進入投資銀行,拿著燙金名片,頭三個月的工作大概就是成天待在影印機前影印文件。這是一個殘酷的神仙老虎狗食物鏈,只有從 associate 熬成 VP 後,才正式開始華爾街生涯。
沒進入金融市場的 MBA 畢業生進入產業界,因為課程設計的高大上,眼高手低的情節經常上演,原本應是中堅成員的沈穩扎實,付之闕如。司馬遷在<<史記>中說:「趙括自少時學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當。嘗與其父奢言兵事,奢不能難,然不謂善。括母問奢其故,奢曰:“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使趙不將括即已;若必將之,破趙軍者必括也!”及括將行,其母上書言於王曰:“括不可使將。”王曰:“何以?”對曰:“始妾事其父,時為將,身所奉飯耳進食者以十數,所友者以百數;大王及宗室所賞賜者盡以予軍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問家事。今括一旦為將,東向而朝,軍吏無敢仰視之者,王所賜金帛,歸藏於家,而日視便利田宅可買者買之。王以為何如其父?父子異心,願王勿遣。”王曰:“母置之,吾已決矣。”括母因曰:“王終遣之,即如有不稱,妾得無隨坐乎?”王許諾。」看來憂慮東向而朝的天之驕子的紙上談兵,古今皆然。其實紙上談兵未必是太大的問題,不知道紙上與實際的差異,魯莽行事方是大忌。幾年前和一位台灣知名策略教授閒聊,談到有關金錢大小尺度一事,他說教策略他可以躋身國際上流水準,但如果交給他這個策略專家新台幣五千萬來管理,他會失去尺度無法判斷無法決策,定會謝卻。然後他說了一句更重要的話至今受用,湯教授說:「I know what I know,and I know what I don’t know。The most dangerous thing is that I don’t know what I don’t know。」
尺度分寸拿捏是大學問,而且是 common sense 的大學問。亞當史密斯的<<國富論>>未必人人讀過,但應該都知道專業分工,市場是看不見的手等等看法,但亞氏的<<道德情操論>>便鮮為人知了。然而只有把這兩本巨著放在一起,才能明白追逐利益固然重要,尊重市場、專業分工更是不可或缺的手段。但是看不見的手不單純是私利的驅使,更有慈善動機的長遠考量。論語里仁篇中孔老夫子說:「君子之於天下,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不強求不無端反對,合乎義理去做事就可以稱得上君子。這無非是做人common sense,但也是 MBA 們經常忘記的。2019年日本財相麻生太郎宣布把日幣一萬元紙鈔正面肖像從福澤諭吉改為澀澤榮一。澀澤於1916年出版《論語と算盤》一書,揭櫫士魂商才的概念。他認為士魂商才的真正含義,在於期待日本人原應具有卓立人世間所必備的武士精神,但面對世界變局,僅有武士精神而無商才,在經濟上恐招來滅頂之災,故有士魂之外尚須有商才。換言之,他期待既要有「士」的操守、道德和理想,又要有「商」的才幹與務實。簡而言之,就是武士的大和魂加上商人的才幹,才能永保安康。
明治大正時代的金融教父,在經濟上讓日本崛起,他一生重視論語的教導,儒學修身之道對商業人才之重要性昭然若揭。台灣中小企業是經濟活動主體,中小企業主和管理人經常二而為一,這些企業主的第二代接班人,許多也擁有 MBA 這張燙金的入場券。MBA 一百多年的歷史中,專業知識的累積與發展十分可觀。然而 MBA 俱樂部成員也經常毀譽參半。每每想來,總回憶起 inspector Mores 邊玩 cross word 邊破案的情景,專業與 common sense 的融合,而 common sense 的養成,也許是 MBA 們應該深思的。
作者 陳默,英國格拉斯哥大學 MBA, Ph.d.,曾任教國內外著名大學,也在投資銀行、私募基金產業近三十年。一手寫財經論文,一手寫散文,於飲宴一道有特殊人文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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